英格兰死了。 约翰,这个可憎的国王,在耻辱和高烧中咽了气。但他留下的是一个被撕裂的、正在死去的王国。法国王子路易,那个被绝望的贵族们请来的“解放者”,如今正昂首阔步地走在伦敦的街道上,他控制着英格兰的半壁江山,等待着加冕。 在另一边,在一个偏远的修道院里,只有一个九岁的男孩,亨利三世。他是一个惊恐的、在父亲那具人人唾骂的尸体旁哭泣的孤儿。他继承的不是一个王国,而是一场正在熊熊燃烧的内战,一个被掏空的国库,和一个被教皇控制的王冠。 金雀花王朝的火焰,似乎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微弱的烛光,随时都会在法兰西的寒风中熄灭。 就在这最黑暗、最绝望的时刻,一个老人站了出来。他仿佛是从古老的史诗中走出的幽灵,一个活着的传奇。他就是威廉·马歇尔,那个被称为“世间最伟大的骑士”的男人。 他已经年过七十,一生侍奉了四位国王。他见证了亨利二世的辉煌帝国,陪伴过理查的十字军东征,也忍受了约翰的暴虐无常。他本已退隐,只想在宁静中等待死亡。但当他看到那个九岁的男孩,那个国家的缩影,孤立无援时,这位老骑士的忠诚之血再次沸腾了。 他拔出了剑。他接受了“王国摄政”的头衔。整个英格兰的命运,都压在了这位七旬老人的肩膀上。 马歇尔没有浪费一分一秒。他知道,要战胜法国人,单靠刀剑是不够的。他需要夺回的,是人心。他需要告诉那些迷茫的英格兰贵族,他们到底在为谁而战。 于是,他做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。他以九岁国王亨利三世的名义,主动宣布,国王将永远遵守那份被约翰至死都想销毁的文件——《大宪章》。 这是一个天才的政治手腕,更是一次灵魂的救赎。马歇尔将一份反叛的文书,变成了一份国王的许诺。他等于在向所有贵族宣告:暴君约翰已经死了,而他的儿子,这位无辜的国王,将是宪章的守护者。你们所憎恨的已经死去,你们所渴望的就在这里。 战局瞬间逆转。法国人路易,不再是“解放者”,他成了一个入侵者。而威廉·马歇尔,这个老骑士,正率领着英格兰人,为他们自己的国王、为他们自己的《大宪章》而战。 在林肯城的巷战中,老马歇尔身先士卒,如同年轻时一样冲锋陷阵。法军被彻底击溃。不久之后,英格兰舰队在多佛外海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。法国王子路易的梦想破灭了,他被迫签订协议,永远放弃对英格兰王位的要求。 威廉·马歇尔拯救了英格兰。他拯救了金雀花王朝。当他几年后去世时,他留下了一个统一的、和平的、并且被《大宪章》所承诺的王国。 小国王亨利三世,就在这样的奇迹中长大了。 但他,既不像他残暴的父亲约翰,也不像他勇猛的叔叔理查。亨利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。他没有金雀花家族的铁血,却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虔诚。他厌恶战争的泥泞与血腥,他迷恋的是艺术的华美与上帝的荣光。 他唯一的激情,就是建造。他要建造一座全欧洲最宏伟的教堂,来安放他心中真正的偶像——那位诺曼征服前的最后一位撒克逊国王,“忏悔者爱德华”。他拆毁了旧的威斯敏斯特教堂,倾尽国库,用最昂贵的大理石、最耀眼的黄金和最绚烂的彩色玻璃,建造那座至今仍令人叹为观止的——威斯敏斯特大教堂。 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赞助人,但他是一个糟糕的国王。 他太软弱,太轻信,也太慷慨——但他的慷慨,只留给了他的“外国亲戚”。他的妻子是法国普罗旺斯人,他给她的“萨伏伊”亲戚们在英格兰封官加爵;他的母亲在约翰死后再嫁,他便给他那些法国“吕西尼昂”的同母异父兄弟们赐予无尽的财富。 英格兰的宫廷里,再次充满了法语的呢喃。那些当年用鲜血保卫了亨利王位的英格兰贵族们,那些马歇尔的继承者们,发现自己被国王排挤在外。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国库被这些外国“宠臣”们挥霍一空,而国王则为了满足他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,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们索要重税。 历史仿佛在重演。只是这一次,国王不是一个暴君,而是一个“圣人”般的挥霍者。 怨恨在积聚。终于,一位新的领袖站了出来。他不是别人,正是国王自己的妹夫,一个同样来自法国的贵族——西蒙·德·蒙德福特。 德·蒙德福特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。他是一个魅力四射的领袖,一个坚定的改革者,一个虔诚的信徒,同时也是一个冷酷无情、野心勃勃的政治家。他与亨利三世,从最初的挚友,变成了最不共戴天的敌人。 1258年,德·蒙德福特率领一群愤怒的贵族,全副武装,冲进了威斯敏斯特的国王大厅。他们没有拔剑,但他们的甲胄发出的摩擦声,比刀剑更令人恐惧。 他们强迫亨利三世接受了《牛津条例》。这份文件,比《大宪章》更为激进。它不再只是限制王权,它几乎是夺走了王权。它规定,由一个15人组成的贵族委员会,将与国王共同治理国家,甚至有权否决国王的决定。 这,是议会的雏形,也是一场不流血的政变。 亨利三世屈服了,但他像他的父亲约翰一样,在内心深处诅咒着这个誓言。他在等待时机。当他得到教皇的废止令后,他立刻撕毁了《牛津条例》。 内战,再一次,也是更猛烈地爆发了。 这一次,不再是国王与贵族的战争,这是一场意识形态的战争。德·蒙德福特,这位改革的领袖,他高举着《大宪章》的旗帜,他吸引了无数的骑士、市民,甚至是对国王不满的教士。 1264年,在刘易斯战役中,德·蒙德福特的军队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。奇耻大辱的一幕发生了——英格兰国王亨利三世,和他的长子,那位高大勇猛的爱德华王子,双双成为了德·蒙德福特的阶下囚。 英格兰,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,被一位“无冕之王”所统治。 西蒙·德·蒙德福特成为了事实上的独裁者。他将国王和王子软禁起来。但他知道,仅靠武力无法统治。为了获得更广泛的支持,他做出了一个将永远改变世界历史的决定。 1265年,他以国王的名义,召开了一次“议会”。但这次议会,不仅邀请了贵族和主教,他还史无前例地邀请了来自全国每个郡的两位骑士,以及来自每个重要城市的两位市民。 这是平民第一次被允许进入国家的最高议事厅。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,在威斯敏斯特大厅里,当那些穿着皮甲的骑士和略显局促的市民商人,与那些身披丝绸的大主教、大贵族们坐在一起时,没有人意识到,他们正在见证一个多么伟大的时刻。 西蒙·德·蒙德福特,这个叛逆者,这个独裁者,无意中播下了一颗种子。 但他的胜利,如同流星般短暂。他低估了一个人,一个在他囚禁之下的年轻人。 那个年轻人,就是爱德华王子。他继承了金雀花家族所有的优点和缺点——他有狮心王的勇猛,有亨利二世的精明,也有约翰的冷酷。 在囚禁中,这位王子没有绝望,他只是在观察,在学习,在磨砺他的爪牙。他在等待一个机会,一个逃脱牢笼、释放他全部怒火的机会。英格兰最伟大的骑士死了,英格兰最虔诚的国王被囚禁了,而英格兰最可怕的国王,正在阴影中等待着他的黎明。